夕阳的余晖渐渐沉落西山,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萧绰一行人在距离洛阳不足五十里的一处山谷扎营,此处背山面水,地势开阔,既便于警戒,又能借山水之势抵御夜风。随着韩德让一声令下,将士们迅速行动起来,搭建帐篷的木杆碰撞声、绳索拉扯声与马匹的低嘶声交织在一起,有条不紊地勾勒出临时营寨的轮廓。
萧绰的中军帐搭建在山谷地势最高处,帐篷以坚韧的牦牛毛织成,外层涂了防水的桐油,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光泽。帐内布置遵循辽地旧俗,地面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中央摆放着一张低矮的榆木案几,案几两侧铺着柔软的毡垫,既保暖又符合契丹人垂足而坐或屈膝斜倚的习惯。帐角悬挂着两盏羊角灯,灯油点燃后,暖黄的光晕驱散了暮色,将帐内映照得静谧而温馨。
将士们在外围燃起篝火,火焰噼啪作响,火星不时蹿起,映得帐篷外壁忽明忽暗。萧绰褪去月白色襦裙外的薄披风,在案几一侧的毡垫上坐下,身姿随意却不失端庄。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连日赶路的疲惫虽未完全消散,但心中的澄澈与坚定却让她精神焕发。
“娘娘,晚膳已备好,是将士们猎来的獐子肉,还有随身携带的麦饼与马奶酒。”韩德让端着食盘走进帐内,将热气腾腾的烤肉、麦饼与酒囊一一摆放在案几上。
萧绰颔首致谢,却并未立刻动筷,而是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个樟木匣子。匣子打开时,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樟木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放着十几卷竹简与绢帛,皆是她多年来搜集的辽地风物志、汉人史书及兵法典籍。“韩先生也坐吧,”她抬头看向韩德让,“今日赶路虽急,却让我想通了许多事,正好与你商议。”
韩德让依言在案几另一侧坐下,目光落在那些典籍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知晓萧绰素来勤于研读,尤其是在蓟南城稳定后,更是遍寻南北典籍,欲从历史兴衰中探寻治国安邦之道。
帐外篝火的光芒透过帐篷缝隙渗入,与羊角灯的光晕交织,在竹简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萧绰先是拿起一卷辽地风物志,竹简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上面用契丹大字与汉字双语记载着辽国自太祖耶律阿保机建国以来的兴衰脉络:从统一契丹八部的荣光,到南下劫掠汉地的血腥,从内部皇族争权的内乱,到对各族百姓的严苛统治……一行行文字在灯光下铺开,像一幅沉重的画卷,映出辽国百年来的征伐与阵痛。
“建国百年,征伐不断。”萧绰指尖轻轻抚过竹简上“劫掠”“屠城”“叛乱”等字眼,声音低沉而喑哑,“太祖太宗之时,靠着铁骑弯刀打下了辽阔疆域,可治理天下,终究不能只靠杀戮。你看此处,”她指着一段记载,“应历三年,云州汉人因不堪赋税与徭役,聚众叛乱,耶律璟派兵镇压,血流成河,可不过三年,朔州又起叛乱。如此往复,民不聊生,国无宁日,这样的辽国,即便能苟延残喘,又能支撑多久?”
韩德让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眼中满是认同:“娘娘所言极是。辽国各族杂居,契丹贵族多以征服者自居,歧视汉人、渤海人等族群,赋税不均,律法严苛,矛盾早已根深蒂固。耶律璟暴虐成性,更是将这份矛盾推向了极致。您多年来在蓟南城推行汉辽通婚、减税休养生息之策,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最好的证明——民心向背,才是国之根本。”
萧绰轻轻点头,将辽地风物志放回匣子,转而拿起一卷绢帛质地的《汉书》。这卷绢帛是她当年南逃时,父亲的旧部拼死为她保留的,上面记载着秦汉以来的汉人发展史。她的目光缓缓移动,从秦统一六国的雄图霸业,到汉初休养生息的文景之治,从汉武帝的开疆拓土,到东汉末年的群雄割据……那些兴衰交替的故事,在她心中激起阵阵波澜。
“汉人立国,讲究‘仁政’‘德治’,虽也有征伐乱世,却总能在大乱之后寻得长治久安之道。”萧绰喃喃自语,指尖在“楚汉相争”的章节处停顿下来。这正是她此刻心绪的映照——秦末天下大乱,项羽勇猛盖世,却嗜杀成性,火烧阿房宫,坑杀降卒,最终失尽民心,自刎乌江;而刘邦虽出身市井,却知人善任,约法三章,体恤百姓,最终开创四百年汉家基业。
“项羽之败,非败于武力,实败于人心。”萧绰的声音带着一丝怅然,“他空有拔山扛鼎之力,却不懂‘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一味征伐杀戮,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这与耶律璟何其相似?而刘邦能以弱胜强,正是因为他懂得收敛锋芒,体恤民生,让百姓看到了安稳生活的希望。”
她放下《汉书》,又拿起一卷记载着北魏历史的竹简。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建国,历经数代帝王,最终推行汉化改革,穿汉服、说汉话、改汉姓、与汉人通婚,不仅化解了民族矛盾,更促进了北方民族融合,开创了一段相对繁荣的时期。“你看北魏,”萧绰将竹简递到韩德让面前,“同为北方民族建立的政权,北魏能摒弃狭隘的民族偏见,推行汉化,融合各族,方能延续百年国祚。而辽国,却始终以征服者自居,视他族为草芥,这便是差距。”
韩德让仔细研读着竹简上的记载,沉吟道:“北魏的汉化改革,虽也遭遇过阻力,却为后世奠定了基础。娘娘之意,是想在辽国推行类似的改革,化解民族矛盾?”
“不仅如此。”萧绰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帐外跳动的篝火,眼神变得愈发深邃,“耶律璟倒台之后,辽国若想延续,绝不能再走以往的老路。可契丹皇族内部,野心勃勃者不在少数,即便推翻了耶律璟,未必不会出现下一个暴君,未必不会重蹈征伐杀戮的覆辙。”
她的思绪再次回到白日途中的感慨,那些关于纯真与仇恨、征伐与安宁的思考,在历史典籍的映照下愈发清晰。“这些年,我一心复仇,想要推翻耶律璟,可推翻之后呢?是效仿他继续征伐,扩大疆土,让更多百姓陷入战火?还是另寻一条生路,让辽国的各族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萧绰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我见过蓟南城百姓安稳生活的模样,见过后周境内国泰民安的景象,也见过被战火蹂躏的村庄里,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征伐与杀戮,只能带来仇恨与毁灭,就像楚汉相争时,连年战乱让中原人口锐减,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这样的悲剧,绝不能再重演。”
她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或许,与其继续征伐,不如在推翻耶律璟之后,与后周及各方势力和谈,然后……拆分辽国。”
“拆分辽国?”韩德让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娘娘,这……这可不是小事!辽国乃太祖太宗历经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拆分之后,契丹一族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