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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后梁 郢王朱友珪(第1页)

我后来总爱盯着大殿房梁上的雕花发呆。那些盘踞在木头里的蟠龙张牙舞爪,爪子快把木头刨出裂痕。当年我爹坐在这把龙椅上时,这些木头还新得很,如今西北角已经蛀空了一大块。当年我踩着那些蛀孔爬上龙椅时,何尝不是像条虫子在啃这天下?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该从哪说起呢?

我娘是个营妓,这事我八岁才懂。那会儿我们住在亳州城外的土屋里,我蹲在门槛上剥豌豆,听见隔壁卖豆腐的婆子跟人嘀咕:"朱三将军的野种又大了一岁"。我端着簸箕冲出去,豌豆撒得满地滚,婆子的豆腐担子被我掀翻在泥里。我娘追出来拽我胳膊,她的袖子滑下去半截,露出块暗红的疤——那是前年节度使来军营巡查,有个校尉喝多了拿火钳烫的。

"娘,朱三将军是谁?"夜里我摸着那道疤问。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晃,我头回发现她眼角细纹像蛛网,她才二十二岁。她忽然把我整个脑袋按进怀里,我闻到她发间残留的脂粉味混着灶灰:"是你爹,你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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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四年那个春天,我蹲在汴河边的柳树下磨剑。新发的柳芽落在剑刃上,被我一吹就断成两截。河水里飘着扎彩楼的碎绸子,半个月前我爹刚在洛阳登基,改元开平。我拿剑尖挑开水面的浮萍,倒影里我的幞头镶了金边——我现在是郢王了,可上个月初八朝会,友文站的位置比我靠前两步。

"二弟好雅兴。"友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我剑已经横在他喉头。他新蓄的胡子修剪得齐整,怀里抱着个鎏金暖炉,"大哥在紫宸殿试穿衮服呢,听说绣娘用了二十两金线。"剑刃压出一道血痕,他还在笑:"爹说要给三哥加封梁王。"

我收了剑扭头就走。宫墙根下遇见张氏的车驾,帘子掀开条缝,露出半张敷了珍珠粉的脸:"郢王殿下,陛下让您申时去校场。"她如今是皇后了,可我还是闻得见那股子脂粉味,跟我娘当年用的劣货一个香型。

校场的黄土夯得比铁还硬。我爹——现在该叫陛下了——正在试新制的神臂弩。箭矢穿透三层铁甲时,他笑得胡须乱颤:"有此利器,李存勖那黄口小儿何足道哉!"转头看见我跪在尘土里,他随手抛来块玉佩:"河阳节度使的位置给你留着。"

出宫时撞见敬翔的轿子。这老狐狸掀帘子露出半张阴恻恻的脸:"郢王可知,博王府昨夜进了六车青州石?"我攥着玉佩没说话。青州石是修陵寝用的,友文这是给自己备寿材呢,还是给旁人?

乾化元年深秋,我在潞州跟晋军对峙。李存勖的鸦军趁夜劫营,火烧着粮草时,我光着脚冲出营帐。亲兵牵来的马中了流矢,我抢了匹无鞍马往北狂奔。天亮时清点残部,左臂被流箭擦出的伤口结了黑痂。副将问我是否求援,我把箭镞按进伤口:"写捷报,就说斩首三千。"

回朝那天正赶上重阳宴。我爹把菊花酒泼在我脸上时,酒液顺着下巴滴进锁子甲:"李嗣源都打到邢州了,你还有脸报捷?"瓷盏砸在额角,血混着酒辣眼睛。我瞥见友文在笑,他面前的蟹壳堆成小山。

夜里我去御马监偷马。乌云踏雪的蹄子包了棉布,还是惊动了守夜的宦官。我在城郊林子里狂奔,直到撞见巡夜的龙骧军。带队的偏将举着火把照我脸:"哟,这不是白日里挨训的"我策马撞翻他,抢过火把扔进草料堆。

火光惊动了整个汴梁城。我在城楼上看着救火的人群像搬食的蚂蚁,身后响起张氏特有的细碎脚步声。她这次没敷粉,眼角堆着皱纹:"陛下咳血了。"我说我知道,上个月往御药房安插的人早报过信。她忽然抓住我手腕,指甲掐进肉里:"博王前日往洛阳送了十二个娈童。"

我爹的病是打雷雨夜开始重的。乾化二年春,惊蛰的炸雷劈断了太庙前的柏树。我在偏殿闻见艾草混着血腥气,张氏隔着屏风哭:"太医说要用亲生子心头肉做药引。"我握刀的手很稳,刀尖挑开衣襟时,我爹突然睁眼:"让友文来。"

那晚我在博王府墙外站到三更。府里丝竹声就没断过,隔着水渠都能闻到酒臭。巡更的老卒跟我搭话:"郢王也来听曲?"我把钱袋扔给他:"买酒喝,今夜什么都没看见。"转身时听见府门开阖,四个壮汉抬着镶玉肩舆出来,上面堆的锦被里露出一截雪白脚踝。

端阳节宫宴,我爹是被抬着上殿的。龙袍裹着的身子像副空架子,说话声却还炸耳朵:"晋军夺了镇州,你们还有心思吃粽子!"他摔了白玉盘,碎片溅到我靴面上。友文起身搀扶,我瞧见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那是我去年在幽州缴获的。

散朝后敬翔在回廊堵我。老东西的幞头被雨打湿半边:"郢王可听过五步血玺的典故?"我按着剑柄没吭声。他自顾自说下去:"当年赵高在望夷宫"忽然噤声,远处张氏正带着太医匆匆走过。

七月初三夜,冯廷谔翻进我府邸时带了股腐臭味。这个控鹤都的牙将满眼血丝:"陛下今早召博王入寝宫,说了半个时辰。"我擦剑的手没停:"让你找的人呢?在玄武门外,三百死士,都是跟过郢王打魏博的老兵。"

更漏滴到子时,我把虎符按进红泥。印文是反的,当年在陕州仿制的赝品终于派上用场。冯廷谔舔着嘴唇问:"皇后那边"我劈手给他一耳光:"哪有什么皇后!"铜镜里我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在潞州火场逃出来的模样。

初七晌午,张氏身边的宫女塞给我半块玉珏。我在御花园假山后见她时,她发髻上插着金步摇,说话却打着颤:"陛下拟了诏书,存在友文处。"我捏着她下巴逼她抬头,这才发现她抹了厚粉也盖不住青黑的眼圈:"娘娘别是梦魇了?"她突然拽着我手往衣襟里塞,摸到个硬物——是半块兵符。

弑父那夜其实闷热得很。我带着冯廷谔摸进宫时,蝉鸣吵得人心慌。寝殿外当值的是赵岩,这小子去年赌钱欠了我八百两。他冲我比划三根手指,我点头,他立刻软绵绵瘫在台阶上装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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