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见过宇一次,但印象深刻。如果,我是说如果,宇的病情真如牛女士说的那样,他可能已经和我们说道别。但我又存有某种幻想,毕竟宇还那么年轻,会不会是误诊或是误传?也许,宇现在还好好的在家里的客厅里翻着手机,王丽就陪在他身边。宇有一种让我敬佩的气质,这种气质就是藐视死亡。哪怕面对绝症,哪怕面对生命的倒计时,他仍然那么平静,那么安宁,像等待去参加一场宴会一样。我觉得,在宇面前,死神也不敢嚣张。一个不怕死的人,为什么要跪拜死神呢?哪怕死神的魔法通天,在宇那里都是一场笑谈。
不管宇现在在哪里,在天上还是在人间,我祝愿宇永远平平安安的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手机,旁边的王丽,端着一碗姜汤,轻轻喂给宇喝。这样的宇和王丽,都是掉落人间的天使。
我在精神病院住院的时候,来了一个粗粗慥慥的女孩,第一天入院就把我吓一跳。女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裤子,脸,手,脖子都黑黑的,看起来似乎好几天没洗澡。我是在中午吃午饭的时候,看见意的,这个脏兮兮的女孩叫“意”,四川彝族人。意一屁股坐到我对面,拿一盒盒饭就开吃。我最开始没在意,但我忽然闻到一股特别难闻的味道,是从意身上发出来的。意身上散发出一股烂苹果,腐败酸奶,和醋的味道,我差点没吐出来。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恶心,埋头吃饭。意满不在乎在我对面扒饭,时不时还要吹几口气,天啦,意吹出来的气,也是臭的。那顿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我不敢笑,也不敢哭,也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甚至连眉头都没敢皱一下,我只是不停的往嘴里填食物。吃完最后一口饭,我装着毫无知觉的起身离开。意一边专心致志的吃着她的午饭,还一边吹着口哨。我哭笑不得的走回病房,躺在床上松弛我的肌肉。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意又坐到我对面。好在,这次情况改变很多,意洗了澡,换了衣服,再没有难闻的味道。但我看见意的手仍是黑黑的,起了很多皮,一看就是平时做粗活的体力劳动者的手。我问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意骄傲的说:“我在火锅店扫地,大火锅店。”我听了,没有言语。我其实没有和火锅店的工人有过太多接触,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意的职业,只好点头笑笑。意突然“发病”,她指着杭对我说:“他是你儿子吧?”我没好气的反呛她:“是你儿子!”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对一个在火锅店做粗活的小女孩这么粗暴。于是,我慌慌张张跑回病房,拿一个桔子出来,我把桔子塞给意:“吃个水果吧!”意接过桔子,接受了我的道歉。
我在大厅看电视的时候,意跑过来打拳。她站在电视机下面,练起武术,一招一式像模像样的。我再次哭笑不得,又不好阻止她,又觉得她妨碍我的视线。在一番操练后,意得意洋洋的返回女病房。意有一次对我说:“我老公是个汉族人,长得可帅了!”我想象意的老公是什么样的,一定又高又帅,和意一样勤劳而且朴实。
一天,意盘腿坐在大厅椅子上大吵大闹,一会说:“热了!”一会说“冷了!”护士和护工终于不耐烦起来,他们把意捆进约束房,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意才从约束房出来。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明显很疲惫,人好像都瘦了一圈。我赶忙返回病房,拿出一盒牛女士给我带进来的饼干,塞到意手上:“吃点零食,你都瘦了。”意说:“谢谢啊,小老头。”意给我取一个外号叫“小老头。”她说我像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里面小矮人的老大。
第二天我要出院了,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规整出院需要带的东西。我看见一瓶大宝,这是我每天晚上要用的,大宝可以滋润我的皮肤。我突然想起,为什么不把大宝送给意呢?我觉得她肯定没有涂香香的习惯,看看意的手吧!粗糙,起皮,黝黑,裂口,如果涂点大宝应该会好一点,总要好一点。我把大宝塞给意,让她当我的面,涂点在手上,我说:“脸上也要涂哦,每天都要,记得。”意似乎满意但好像又不太上心。意说:“你把大宝给我,你用什么?”我说:“别管我,把你自己的皮肤保护好。”把大宝送给意,我挺开心。我想从此以后意每天都涂一点大宝,她一定会更漂亮,在火锅店上班的时候,也更优雅一点,谁不喜欢火锅店的服务员都漂漂亮亮的呢?
现在意应该已经出院,她还好吗?还在火锅店上班吗?她的汉族男朋友还那么帅吗?我喜欢意的直爽和淳朴,她没有很多同龄女孩的心机和造作,她像一张白纸一样纯洁而善良。会不会有一天,我在某家火锅店的门口遇见意,然后我拍拍意的肩膀:“老朋友,你还好吗?小老头来看你了。”意一定也会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请你吃火锅,小老头,我们家的火锅一级棒!”那天,我和意都是快乐的。
意,好好生活,我会在一个人孤独的时候,默默想起你,然后默默为你祝福,祝福你的生命像一条欢快的小溪,奔腾向前,一路欢歌。
2023年5月7日
创建时间:20235718:27
标签:北极星的眼泪二
我小学的时候,同班有一个女同学,就住在我家对面鞋店的楼上,所以我常和她一起玩耍。这个女同学叫成,成长一张圆脸,性格爽朗。奇怪的是成只跟着一个她称为“爷”的干练老太太生活,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后来我才听牛女士说“爷”其实是成的奶奶,成的爸爸坐牢,妈妈改嫁,成变成一个有爸爸妈妈的孤儿。我问成:“你为什么叫你奶奶‘爷’,她是个女人啊。”成不置可否,她好像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同样,成从来不谈起她的爸爸,只是偶尔说她妈妈在新都斑竹园,常给她买礼物。我问成:“你妈妈这么喜欢你,怎么从来不来看你?”成再次沉默,我的问题其实很残酷,只是当时的我根本意识不到。
成是外地来成都市区的暂住户,没有成都户口,按理读不上小学。“爷”给成交“议价”,成才顺利报名入学。虽然如此,成和我们这些本地的城市小孩混在一起,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成的不同之处。在成租住阁楼的楼下鞋店旁边,有一个修鞋匠,大概40多岁,面相很凶,不怎么说话。修鞋匠一天到晚就蹲在街边拿着锉刀铺着皮垫子补鞋,偶尔抬头看看行人,面无表情,然后低头继续补鞋。我看见过这个修鞋匠,我觉得他太凶,我不敢靠近他,甚至有点害怕他。但成完全没有这种害怕,她走过去,甜甜的说一声:“李叔叔,还在忙啊?”修鞋匠温柔的点点头,似乎还难得的露出点笑意。我佩服起成来,我觉得她简直就是给我做了个榜样。
一天放学后,我也学着成的样子,来到修鞋匠边上,我想学成的样子和他打个招呼,然后换回一个和蔼的微笑。哪知道我刚靠近修鞋匠,他就睁大眼睛把我瞪着,似乎在警告我不要打扰他。我憋了一肚子的话再也说不出,吓得转身就跑。这一天,我知道我和成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是修鞋匠隐性的“敌人”,成是修鞋匠的“同志加伙伴。”
我和成的关系很好,放学后,我常去成家和成一起玩塑料积木。拼一个城堡,里面有王子和公主;垒一个金字塔,里面睡一具法老的木乃伊。最夸张的一次,我扮演一个外星人,在城堡楼顶向成的飞机求救,最后,成驾着飞机把外星人接到窗台上去。
成的性格是那种爽快,爽利的类型。我在班上,看见过成和另一个女同学打架,两个人像斗鸡一样,汗毛都竖起来。有一次,我鬼迷心窍的把成爸爸坐牢的事讲给班上一个男生玉听。哪知道玉是个250,他后来和成吵架,骂成是“劳改犯的女儿”成当时就哭了。我后悔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玉其实人不坏,只是很婆妈。
成没有怪我,我被同学欺负,书包上沾上口水。成仔仔细细的拿一张卫生纸,给我擦拭书包上的污迹。那一刻,我觉得成像我妈妈一样。成是个坚强,敏感,善良,认认真真的女孩。多年后,我在一个傍晚接到成的电话,成说:“我还在作文里写过你呢,kev”现在成在一家医院当护士,工作很稳定,也应该早就结婚生子。我祝福成好好生活下去,在每天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全是陌生面孔的浮夸都市,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幸福。成,你的爸爸还会回来,你的妈妈也没有离开,你只是暂时“独居”的单身贵族。
张志新
有的人是读历史回避不了的,张志新就是一个。张志新最被人记忆的一幕是造反派害怕她在去刑场的路上喊口号,把她的喉咙割断。你不是要喊吗?精神控制不了,就物理摧毁,很“文革”,很“科学。”其实张志新可以被称道的地方太多,远远不止这一点。
文革开始,由于对文革的质疑,本身是干部的张志新被抓入牢中。其实,张志新大可以像绝大多数随波逐流的人一样,你说鹿是马,我干脆说鹿可以在天上飞。反正,顺乎潮流,有样学样。但张志新做的是什么?她揭露伟人,为刘少奇鸣冤,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的现行反革命不整,整谁?这样的硬骨头不啃,啃什么?张志新被枪打出头鸟的判处死刑。据说,如果张志新在狱中“认罪悔过”,其实并不会死,最多就是坐牢。但张志新不是普通人,不是每天柴米油盐的阿婆阿婶,她追求的是真理。真理是一种昂贵的东西,一般人根本就不敢觊觎。
一天,外面北风呼啸,雪花飘飘,监狱里开大会,批判刘少奇。积极接受改造的先进份子,一个接一个的上台发言,有的说:“伟人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有的说:“刘少奇就是一坨臭狗屎!”在全场热烈的气氛中,批判大会即将圆满结束,取得空前的团结和成功。突然,一个披一件破棉袄的高个子女人站起来大喊:“打倒毛泽东!”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
2000年前,赵高在大殿上指着一只鹿说:“这是马,你们觉得呢?”群臣默然,只有一名正直的大臣站出来说:“陛下,这是一只鹿啊。”赵高斜眼睥睨大臣,一言不发。我想,这个时候的秦宫大殿上是不是也像张志新的会场一样,安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可是,时光老人已经把大本钟向前推了2000年!
我不知道那个批判大会怎么收场的,是张志新被扭走,还是众官员吓得面无人色。我只是觉得,人是可以有骨头的,人骨头的最终归宿是火葬场的化尸炉,但在此之前,她可以挺拔得像一棵橡树,雄伟得像一座喜马拉雅山,飞得再高的飞鸟都要俯冲下来和她轻轻的呢喃。就好像,我们从来都需要一个领头的,当危险到来,我们躲在她的身后,说:“你去,你去。”然后我们缩肩拱背的藏在她后面,亦步亦趋。如果,你连这个领头的都要出卖,那等待你的只能是敌人的利刃和魔爪。张志新不就是老鹰捉小鸡里面领头的鸡妈妈吗?我们不过是跟在她后面的小鸡仔,我们只能咿咿呀呀的叫着:“妈妈,妈妈”,等待她的垂怜,等待她的恩赐。
四川有个有名的“走廊医生”,她和医院的所有同事都剑拔弩张的对峙。她举报院长,举报主任,举报医生,举报护士,甚至举报扫地的大爷。医院的所有人都恨她入骨,每天她来到医院的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坐在走廊里看书,因为医院已经拒绝她的任何医疗行为。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谁是谁非。但我觉得,这个“走廊医生”身上,恍惚有张志新的影子。看见她,我就觉得当黑暗笼罩大地的时候,总有一只鸡,会鸣叫起来。总有,一定有,我坚信。
张志新离开我们快半个世纪,但她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她一定还藏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着在大会场大喊:“打倒某某某!”的那一刻。因为神不会让她休息,她的使命没有人可以替代。不管我们有没有遇到她,知道她在,知道她好,知道她还心心念念的找寻着她的真理,我们就是幸福的。因为,我们和神同在。